轮椅上的咖啡师，挣脱自我囚禁的牢笼

在浙江省东阳市最繁华热闹的环城北路上，SCI（脊髓损伤的英文缩写）咖啡店独有一份静谧安然的气质：临街的落地长窗全部敞开，高大的绿植轻轻摇曳。更与众不同的是无障碍通道、自动感应门、无障碍卫生间……店里的每处空间都能让轮椅自如进出。这就是全国首家纯轮椅主题公益咖啡店，经营者是“80后”夫妻杜挺挺和蒋希望。

6年前，因意外摔伤，29岁的杜挺挺脊髓神经断裂，人生从此被禁锢在轮椅上。如今，杜挺挺夫妻在当地民政等部门的大力扶持下，运营SCI咖啡店，并创办“挺立志愿服务中心”，帮助更多在同样伤病中挣扎的患者。携手走过苦难，向光而行，这对夫妻的爱情和善行感动了无数人。

意外瘫痪，人生跌入谷底

“刚买了几枝月季，把春天带回来。”4月10日上午，阳光明媚。蒋希望和往常一样，笑吟吟地走进SCI咖啡店。她把淡粉色的月季花小心地插进琉璃花瓶中，再三端量，摆成最好看的样子。再抬头，目光与正在咖啡台后磨制咖啡的杜挺挺相遇，两人相视一笑，默契与温暖尽在不言之中……

杜挺挺和蒋希望是高中同学。青涩的年纪，两个懵懂的年轻人互生情愫，刚上大学便确定了恋爱关系。尽管身处异地，但两人经常煲电话粥，越了解越相爱，都认定了对方。2009年大学毕业，他俩商定好同回东阳老家，开启新生活。

2013年，经过8年爱情长跑的两人终于走入婚姻。婚礼上，杜挺挺紧紧牵着蒋希望的手，彼此深情对望，在心中默念爱的誓言。后来，随着两个可爱女儿相继出生，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渐渐变得琐碎又幸福。事业顺利，家庭美满，一家人有空儿就四处旅游打卡，其乐融融。

从学生时代起，沉稳内向的杜挺挺就是个运动健将，篮球场上潇洒帅气的身姿常常牵引着蒋希望的视线。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。2016年，一次球赛中，杜挺挺的小腿不小心骨折了。医生拍片检查后为他打好石膏，一脸严肃地说：“长期剧烈运动导致胫骨磨损严重，这才引发疲劳性骨折。为了健康，你以后再不能打篮球了。”

进不了篮球场，杜挺挺有点儿失落。但没过多久，他又迷上了山地自行车运动。要么一个人，要么和三五好友一起，每周都要去山野骑行。有一回，他一口气骑上当地海拔最高的东白山，还得意地将朋友为他拍下的背影照片发给妻子。“医生不让你多运动，怎么就不听呢？”对于妻子的担心，他不以为意。

然而，命运的急转弯来得猝不及防。2017年5月30日是杜挺挺永生难忘的日子。那天晚上8点，天已经黑了。正在家带娃的蒋希望突然接到杜挺挺手机打来的电话，一个陌生人急促地说：“你爱人摔伤了，赶紧来救他。”随之而来的是丈夫微弱的声音。蒋希望问清地址，心急如焚地火速叫上救护车赶往出事地，将已经不能动弹的丈夫送到医院。

原来，独自去骑行的杜挺挺在下山时，重重摔到排水沟里。两天后，做完手术的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，发现病床前站满了亲友：“好端端的，怎么都来医院看我？”这时，妻子的脸映入眼帘，她眼圈红红的，泪痕犹在。“希望从来不哭的，我到底怎么了？”因头部受到撞击，杜挺挺已经记不清两天前发生了什么。

但医生的诊断结果如同晴天霹雳，把他彻底打蒙了。脊髓神经断裂？难道再也站不起来了？再也不能走路了？无法承受这个巨大的打击，原本内敛的他愈发沉默。这一切都被蒋希望看在眼里。平素活泼爱笑、不爱操心的她将丈夫拥在怀中，强忍泪水，轻轻说道：“别怕，有我陪着你，多大的坎儿都能迈得过去！”

陪同康复训练、帮忙洗澡……一下班，蒋希望就急匆匆地赶过来。晚上回家照顾两个孩子睡着后，她还有好多事要做。上网了解病情，和各地脊髓损伤伤友会联系，询问更好的康复办法。在伤友的建议下，她为杜挺挺精挑细选了一款轮椅，同时马不停蹄地四处求医问药。

然而，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换来的都是失望。这让杜挺挺心情极度糟糕，动不动就发脾气。而蒋希望是最懂得他内心痛苦的人。每次他生气时，她总是顺着他、哄着他；每次他想一个人静静时，她便默默地守在一旁，一言不发。“摊上这么大的事，谁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呢？我只想让他知道，不管遇到什么困难，我都会陪在他身边。”

重拾自信，希望就在眼前

生活总要继续。半年后，杜挺挺决定出院。“既然无法治愈，不如面对现实，以另一种方式开始生活。”无法自理的他被护工抱到车上，身体坐不稳，便紧紧倚靠着蒋希望。那一刻，共担风雨的踏实感在两人心中涌动。刚进家门，迎接他的是父母和两个眉开眼笑的女儿。“住在一起，互相好关照。”母亲的话音未落，女儿已抱住他的脖子大喊：“爸爸回来了，太好了！”杜挺挺的眼眶红了，拥有这么多爱，自己还有什么理由颓废呢？

坐在轮椅上，即便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台阶也会成为难题，整个家逐渐被改造成无障碍空间。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杜挺挺，蒋希望辞了职，每天陪着他进行康复训练、练习基本生活技能，还买来书籍，用心研究穴位，揣摩力道手法，坚持每天给杜挺挺做半个小时腿部按摩。

杜挺挺自己也很努力。他用双手捧着腿挪到地上，再用双臂撑着轮椅扶手，抬起上半身慢慢挪到马桶座上，逐渐解决了上厕所的难题。蒋希望高兴地竖起大拇指：“你看，多练几次，什么都能学会的！”

经过几个月的努力，杜挺挺的生活已能够自理。2018年3月，两人决定出去散散心。阳光、沙滩、海浪……如诗的美景让人陶醉，杜挺挺却感受到满满的压力：随处可见的障碍、路人怜悯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刺在背。返回时，出租车司机满眼嫌弃，嘟囔着“弄脏车了”，让杜挺挺仅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。

旅行归来，杜挺挺再也不愿出门。他宁愿待在家里，也不想接受别人的审视，轮椅成了自我囚禁的“牢笼”。细心的蒋希望很快发现他的心病：“你还这么年轻，真想后半辈子都待在一幢房子里吗？”

一个月后，听说宁波市将举办脊髓伤友见面会，蒋希望喜出望外，百般游说丈夫参加。杜挺挺一口回绝：“没必要，我已经能生活自理了。”她不死心，改口道：“咱们去宁波玩儿吧，去吃你最爱的小龙虾。”就这样，她连哄带骗把杜挺挺带到宁波。脊髓伤友们一见面就七嘴八舌聊起来，对杜挺挺这位病史不到一年的伤友更是关爱有加：“大胆走出家门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感同身受的安慰让他心里暖暖的，各种助行设施更是令他大开眼界。坐轮椅的人竟然能站起来，还能开汽车！他坐进伤友的车里，兴奋地看着他熟练驾驶汽车，仿佛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。

回家后，杜挺挺变了，开始频繁“走”出去。2018年5月15日，“锤子科技”新品发布会在北京鸟巢举办。他兴奋地说：“我想和朋友去看看，顺便体验一下坐轮椅乘飞机的感觉。”蒋希望笑着满口答应：“没问题，我支持你。”其实，说不担心是假的，但她觉得，勇敢“走”出去，杜挺挺才有可能按下人生的重启键。

“理想始终是远大的，这就是为什么虽然一路被嘲笑，但我们始终追求的还是不一样的东西。”罗永浩的演讲让杜挺挺心中激情澎湃。那晚下起了雨，他穿着雨衣坐在轮椅上，一直听到最后。坚定的背影被知名出版人张立宪捕捉到镜头中，发在微博上，又被罗永浩本人转发。“太棒了，即便坐在轮椅上，也决不放弃对理想的追寻。”看着网友的留言，杜挺挺真切地感受到了力量。5月30日是杜挺挺受伤一周年的日子，他特意把这张照片发在朋友圈：“一年了，就像一场梦，但是梦才刚开始。”蒋希望在第一时间点赞评论：“梦是挺立的姿态，是新的开始。”这次，他毫不犹豫地回复了一个“奋斗”的表情。

几天后，杜挺挺和朋友去体育学院观看残疾人运动队比赛。面对昔日最爱的运动，他跃跃欲试。运球、传球、投篮……喝彩声阵阵传来。尽管坐在轮椅上，技巧有些生疏，但他欣喜若狂：“谁说我不行呢？过去能做的事，现在也可以。”

2020年8月2日，考了C5驾照的杜挺挺独自开车上了东白山。山路崎岖，却阻挡不了他一路向前的决心。站在东白山山顶，俯瞰四周，3年来和家人走过的每一步都清晰如昨。朝阳挣脱黑暗束缚喷薄而出的那一刻，世界登时变得明亮，他禁不住泪流满面。那天，杜挺挺看到这样一段话：“夫妻之间的感情，除了爱，还有肝胆相照的义气、不离不弃的默契以及刻骨铭心的恩情。”他沉思良久，将这段话转发给了蒋希望。

公益助人，唯有爱是永恒

“在东阳，像我一样的患者还有多少？生活得怎么样？”杜挺挺萌生了寻找这个群体的念头。蒋希望连声支持：“很好啊，大家聚在一起可以互相帮助。”

说干就干。杜挺挺搜集信息，几十个电话打过去，最终聚会时来了8个人。相同的际遇让大家一见面就格外亲热。席间，50多岁的张大哥长叹一声：“唉，以后要是老婆抱不动我可怎么办？”原来，张大哥受伤20年，一直无法独立上下床，每次都要妻子抱上抱下，十分吃力。杜挺挺马上为大家演示了轮椅转移的技巧。掌握了这个技巧，上下床轻而易举。当晚，张大哥便打来电话，一个劲儿说谢谢。

没想到一次小小的经验分享，竟能为别人解决困扰20年的大难题。杜挺挺备受鼓舞，决定把SCI伤友聚会坚持办下去。带大家体验各类辅助器具，组织出游……随着时间推移，杜挺挺深入了解到更多伤友的生活。许多人因脊髓损伤瘫痪后，不仅会产生巨大心理落差，还会遭受各种疾病折磨，如因长期卧床导致肺部感染、褥疮、尿路感染甚至是尿毒症，生活也因此陷于困顿。

“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，才会明白苦难的感受，才更愿意去帮助苦难中的人。”为患有尿毒症、身高1.9米的低保户楼大哥更换合适的新轮椅；为长期卧床、褥疮严重的萍姐做手术……原本随性淡然的杜挺挺开始和民政、残联和公益组织频频沟通联络，只为让伤友们过得更好一些。彼时的蒋希望已经创业，非常忙碌。但每帮到一位伤友，杜挺挺都忍不住和她分享喜悦，亲手烹制两杯咖啡，边喝边聊。那种苦中带香的滋味像极了他们的人生，在痛苦中淬炼出不一样的美好。而咖啡也为杜挺挺带来新的灵感：开一家轮椅主题的无障碍咖啡店，邀请伤友担任轮椅上的咖啡师。

在各级部门和爱心人士的鼎力相助下，不到两个月，SCI咖啡店顺利开业。各类无障碍设施齐备，咖啡操作吧台是根据轮椅活动参数设计的。他请来了同样坐轮椅的伤友钱海宾。钱海宾是个“95后”男孩，因车祸瘫痪10年，常年待在家里，以电子游戏打发时光。2017年，他曾被上海轮椅击剑队选中，参加两年集训后，又因身体伤残评估不达标被淘汰，从此更加封闭自己。2023年元旦，咖啡店试营业，受到杜挺挺的鼓励，钱海宾走出家门，用心接受专业培训，成为一名轮椅咖啡师。杜挺挺和钱海宾对咖啡的理解和品位，收获了许多当地咖啡爱好者的好评，甚至还有人驱车从外地赶来品尝。

让更多的“海宾”融入社会是杜挺挺的心愿。今年4月，他设想已久的“挺立志愿服务中心”正式成立，东阳市70多名脊髓损伤伤友从此有了温暖的大家园。那天，十几位伤友聚在咖啡店门口，练习轮椅技巧，交流康复知识，开怀的笑声引来众多路人的注目。而这一幕也被在店里帮忙的蒋希望尽收眼底，她感慨万千：“我们走出来了，未来只会向上。”

除了帮助残障人士就业创业，杜挺挺还有很多想法。同侪训练、上门助浴、关爱残障家庭未成年子女成长等，都是“挺立志愿服务中心”将要孵化的项目。一位颈椎受伤的朋友双手无力，母亲为她擦拭了7年身体。服务中心得知后，联系公益助浴师上门服务。事后，她激动地打来电话：“真是太舒服了，希望你能继续帮我，哪怕几个月洗一次也行。”这通电话让杜挺挺和蒋希望兴奋了很久。

3月，杜挺挺参加东阳市举办的“好故事公益大赛”，讲述自己一路走来的不易和初心，一举斩获一等奖。赛后，朋友将他的经历拍成小视频发在网上，一位网友的留言引发无数人的共鸣：当我们听惯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故事时，她却用坚守践行着“无论贫穷还是富有，健康还是疾病，不离不弃”的爱情誓言；当我们还在犹豫躺平还是奋斗时，淋过雨的他却在想着用另一种方式来回馈社会、帮助他人……

杜挺挺和蒋希望并不是把“爱”这个字经常挂在嘴边的夫妻。在他们看来，世上最动人的三个字不是“我爱你”，而是“在一起”。杜挺挺说：“在最绝望的时候，她承受了我最糟糕的情绪，一定有很多委屈。”蒋希望说：“事故发生后，大家都会赞美我和家人，但最痛苦和最勇敢的人一直都是他。”懂得与珍惜让这份爱历久弥坚，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。